温颖蕾
（一）
风从远山吹来，桃林像粉色的云海起了涟漪，我正在枝头打盹。天色温软，远山青得像被水泡过，桃花轻轻晃动，像是水面上漂浮着一整片云。我站在枝头，朝着光生长。脚下是潮湿的土地，头顶是沉默的天空。我不动，时间便也不动。
有人来了。他们说，哎呀，好漂亮的桃花啊。他们举起手机、相机，对着我们一通拍。他们叹，这里的桃花比去年更艳了，连阳光都被染粉了。有人俯身捡起一瓣落花，放在掌心端详，又轻轻吹散了它。
我在枝头看着他们，他们在树下看着我。我并不明白什么是“漂亮”，但我知道，春天一来，大家就变得比冬天温柔，走路轻了一些，说话也轻了一些，连眼神都变得湿漉漉的。
风再吹一次，我便落下去一瓣，像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（二）
摄影师来了。他手里的相机沉甸甸的，像一双贪婪的眼睛。桃林里那么多花，他只挑最艳、最盛的那几朵拍。
他蹲下，贴近花瓣，瞄准了我，捕捉阳光穿透花心的光影变化。阳光下，我的纹路和色彩被放大，好像变成了一瓣透明的玉。
他站远，让整片桃林连成一幅画，风一吹，画轻轻晃动，像是要从现实里逃走。他的眼神专注又挑剔，仿佛是在挑选桃花里的“主角”。可桃林里有那么多花，每一朵都开得一样认真，谁才是主角呢？
他说，这里太美了。美是什么？美是被看见，还是不被看见？镜头看得见桃花吗？还是，它只是看见了春天短暂的幻象？
（三）
诗廊下，有个女孩站了很久。她轻轻念：“一路谁栽十里梅……”然后停住了。
她想，如果杨万里不是八百年前的人，而是今天的旅人，他看到的不是梅花，而是这满园桃花，他会怎么写？桃花会不会也变成一首流传千年的诗？
但桃花并不在意这些。桃花就是桃花，春天来了，就开，春天走了，就落。与诗人的选择无关，桃花不需要诗。我从不问诗人是谁，也不问世界怎么看待我。
可是，有那么一瞬间，在诗廊的阴影里，我忽然有些犹豫。假如我也能入诗呢？假如我的粉色，不只是春风中的一抹短暂，而是某个人心里的某种怀念呢？
风停了，阳光落下来，穿过枝叶，照在女孩的脸上。她忽然笑了一下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。
我也微微颤动了一下，像是在春天里，悄悄地留了一点心事。
（四）
无人机从天空掠过，它飞过桃林，机械的眼睛低头打量着我们，冷冷地俯视着。它的眼睛是精确的、冷静的，它扫描着树木的排列，计算着花朵的密度，统计着色彩的变化，分析着色彩的饱和度。
它不像人类，会惊叹、会沉思、会感慨。它不会因为花开而惊叹，也不会因为花落而叹息。它只是精准地记录，它的数据里，没有诗意，只有数值。
它看见了我吗？还是，它只是看见了一片可以测量的数据？或者，它看见的世界，和我看见的世界，是同一个吗？
（五）
傍晚，风又吹了一次。我摇晃了一下，落下了一瓣花。
有人伸手接住，拍下这一幕，说：“看哪，春天真美。”
可是春天会在意这些吗？桃花会在意这些吗？
风继续吹，我继续开。我从不记得自己曾被谁看见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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