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如煮沸的开水，在炽热的空气里疯狂翻涌，仿佛要将整个泉井村都烤化。刘泉井村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槐树，在烈日的炙烤下，将一片墨绿的阴影慷慨地铺展在地面。十岁的刘小媛赤着脚丫，踮起脚尖，努力伸手去够枝头盛开的槐花。她动作轻盈，宛如一只灵巧的小鹿，把洁白如雪的槐花轻轻摘下，装进一旁的竹篮。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，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，白瓷般的脸颊被晒得泛红，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浸湿，紧紧贴在皮肤上。
忽然，一粒石子如离弦之箭，擦过她脚边的青石板，瞬间溅起细碎的水花。那是昨夜暴雨在石板凹槽里积攒的水洼，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石子打破了平静。“刘志！你又捣乱！”小媛不用回头，仅凭这熟悉的恶作剧方式，就知道是谁在调皮捣蛋。果然，树后转出个黝黑精瘦的男孩，他咧着嘴，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，眼神里满是狡黠与 mischief。
“小媛老师，你摘这么多槐花，是要给我们做槐花饼吗？”刘志一边说着，一边灵活地蹿上槐树低处的枝丫，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子，惊飞了几只原本在枝头休憩的麻雀。他身后跟着个敦实的男孩，那是他堂弟刘忠，正捧着个竹筒，仰头大口大口地喝着井水，喉咙发出“咕咚咕咚”的声响，汗水顺着他圆圆的脸颊滑落，滴在衣襟上。
小媛正要开口回应，忽然瞥见石板路尽头走来一个陌生身影。那是个穿白色短袖衬衫的男孩，衣领挺括得像是刚熨过，在满是尘土的山村里显得干净得格格不入，仿佛是一幅水墨画中突兀出现的一抹亮色。他手里捧着本书，走路时微微低头，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，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“那是刘树范家的儿子。”刘忠凑过来，小声地说，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与八卦，“昨天刚跟他爸从省城回来，听说他爸留过洋呢。”小媛听着，忍不住又多看了那男孩几眼。
男孩走到槐树下时，一片槐花恰好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上。他停下脚步，动作优雅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那朵花，那姿态，让小媛想起父亲珍藏的紫砂壶上描画的古代仕女，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别样的韵味。
“喂！书呆子！”刘志突然从树上跳下来，故意用力踩在水洼里，溅起的水花毫不留情地落在男孩裤脚上，“你看的什么天书啊？”男孩合上书，露出封面烫金的《昆虫记》。他低头看了眼裤脚的泥点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，只是淡淡地说：“法布尔写的，讲昆虫的习性。”
“宏远。”一个温润的男声从远处传来。小媛顺着声音望去，看见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青砖小院门口。那是村里唯一有玻璃窗的房子，去年刚翻修过，在这个古朴的小村里显得格外气派。“该回去练字了。”
男孩应了声，转身时目光扫过小媛装满槐花的竹篮。小媛下意识地把沾了花汁的手指藏在身后，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。却听见他轻声说：“槐花要选半开的，香气最浓。”他的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，清冽得让人心头一颤，仿佛能洗去夏日的燥热。
待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院门后，刘志夸张地做了个鬼脸：“装模作样！小媛，咱们去溪边摸螺蛳吧？”小媛摇摇头，目光还停留在刘家院墙上攀爬的凌霄花，红艳艳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。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，刘树范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，在日本留过学，妻子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。这些在村里听起来颇为传奇的故事，此刻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，让她对那个陌生的男孩更多了几分好奇。
“我要回去帮妈妈蒸槐花。”她提起竹篮，正要离开，却发现最上面那朵槐花格外饱满——不知何时被人换过了。她心里微微一动，下意识地朝刘家院子的方向望去，可那里只剩下紧闭的院门和高大的围墙。
傍晚，袅袅炊烟如轻纱般缭绕在村子上空，为整个村庄增添了一抹温馨的气息。小媛端着蒸好的槐花饼，站在刘家院门外。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，或许是想看看那本烫金的《昆虫记》，又或许只是好奇城里人吃什么点心，更或许，是对那个有着清冽声音的男孩，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。
开门的正是刘宏远。他身后的客厅里，一架钢琴静静地摆放着，琴盖上放着个青瓷花瓶，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槐花，淡雅的花香与屋内若有若无的书香交织在一起。“我...我来送槐花饼。”小媛的声音比蚊呐还轻，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。她看见男孩右手还沾着墨迹，袖口别着枚精致的银袖扣，在暮色中泛着微光，那袖扣的光泽与她平日里所见的东西都不一样，透着一种精致与贵气。
宏远还没开口，屋里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。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走到门口，发髻挽得一丝不苟，妆容精致，浑身散发着一种与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的优雅与疏离。“远儿，谁啊？”女人打量小媛的眼神让她想起冬天教室的玻璃窗——明明透明却冷得刺骨。小媛的手突然抖了一下，蒸笼的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眶。不知怎么的，那朵被替换过的槐花从她口袋里滑了出来，轻飘飘落在地上。
“谢谢。”宏远突然接过蒸笼，指尖在笼布下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腕，那一瞬间的触感，让小媛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。“明天我去溪边采菖蒲，你要一起吗？法布尔说菖蒲丛里能找到萤火虫幼虫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温和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女人蹙起眉头，但没说什么。小媛看见宏远转身时，悄悄踩住了地上那朵槐花，像是在守护一个小小的秘密。
回家的路上，小媛摸到口袋里多了个东西——一枚温润的银杏书签，上面用钢笔写着“谢谢”两个字，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品。她紧紧地握着那枚书签，心里泛起一阵温暖。远处刘家的窗口亮起暖黄的灯，隐约传来钢琴声，是《致爱丽丝》的旋律，悠扬的琴声在夜空中飘荡，与溪水潺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，缓缓飘进小媛的梦里。
她不知道，这个夏天过后，那枚银袖扣会出现在她课桌抽屉里，而那本《昆虫记》将成为他们传递了整整三年的秘密日记。就像她不知道，十年后某个雪夜，这枚书签会成为撕碎的信笺里唯一完整的残片，承载着那段年少时纯真而又美好的回忆，在岁月的长河中，闪烁着微弱却又坚定的光芒。
（待续）
小说《泉井青梅不落时》 第1章 试读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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